“来,小朋友回到位置上,表情记住了,我们再来一遍。”
摄影棚里灯火通明,孟以安坐在角落椅子上,一边手里不停歇地在手机上打字,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按照导演的嘱咐一遍一遍跑出画的球球。
一杯热咖啡递到她面前。她抬头一看,宋君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谢谢。”她接过咖啡。
“跟我还客气。”宋君凡笑着说,看了一眼远处的球球。“球球挺像样啊,将来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别浪费了这天赋,说不定也是个小明星。”
孟以安笑着摇头,“要不是因为预算不够,拍个几分钟的公益广告,我何必让自家孩子上阵?不过
球球倒是不抗拒,也没喊累,还挺开心的,这小家伙精神头过剩,让她什么事都体验一下也好。”“放心吧,”宋君凡说,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来坐下,“球球随你,将来也会是个女强人。”
“你觉得我是女强人?”孟以安微微笑着反问了一句。
宋君凡觉得她在开玩笑,就也笑了笑,“几点收工?球球说晚上想吃火锅。”
女强人这种头衔她这几十年来听得腻了。不过邱夏倒是没这么说过她。两个人在一起后,有过说他们年龄差距太大的,有过说她工作不适合带小孩的,有过说老婆赚得太多老公会有危机感的,就连他那知书达礼的大学教授父母都曾经委婉地瞒着他跟孟以安沟通过,问她能不能为了家庭换个工作,这样邱夏就不必因为接送孩子每学期都不能选晚课。工作倒是换了,但不仅换得越来越忙,还换得彻底离了婚。孟以安知道邱夏心里有怨,但即使如此,他也还记得她其实并不喜欢被叫作“女强人”。
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流行起来的,孟以安考上大学那年,就有人说风凉话。
“乔厂长雷厉风行了一辈子,这老幺又念了名牌大学,怎么,是想女承母业,也培养一个女强人回来接班吗?”
“别的不知道,老幺跟她妈一样厉害,可不像她两个姐姐。我看啊,赔一套房子都不一定嫁的出去。”
孟以安虽然性子倔,但跟自己无关的事,比如别人的闲话,她其实不太在意。离家读大学前的那个夏天,孟菀青回娘家来,拉她去逛街,要给她买两件像样的衣服,正巧遇到了一个她妈以前的老员工。那老头子认出是乔厂长家的两个漂亮姑娘,就一路跟着她们,嘴歪眼斜地骂着极脏的话,她俩被吓得街也没逛就狂奔回家,锁上门喘着粗气。
“那老头什么毛病啊?”孟以安惊魂未消地问。
“可能是以前下岗的那批人吧,”孟菀青说,“他们记恨妈。前几年还有人到家里来骂过。就是为了泄私愤。”
“为什么恨她?他们下岗妈心里不也难受吗,又不是她的错。妈那么厉害,没有她,他们连做工的地方都没有呢。”孟以安说。
孟菀青摇摇头,“可能就因为她太厉害了吧。你呀,将来读的书多,有出息,但是别变成像妈那样的女强人。”
“不好吗?”孟以安问。
“你看你,又较劲,”孟菀青岔开话题,“今天真是的,衣服都没买。明天我带你去我认识的一家裁缝那里,他做裙子可厉害了,我最喜欢的裙子都是他做的。咱们买料子,我让他给你做好看的。”
“我本来也不想穿裙子。”孟以安说。
“不想穿也得穿。”孟菀青瞪了她一眼,“别人都说你最像妈,还真是。”
孟菀青进了爸妈卧室里,打开衣柜翻翻找找。“妈要是问起来,别说我回来了,就说咱俩今天一起逛街来着。”她跟孟以安说。
“姐,我发现你最近不怎么穿裙子了。”孟以安在一边看着她把衣服翻得乱七八糟,说。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她姐翻找衣服的手停顿了一下。
孟菀青是全家最爱美的一个人。孟明玮因为身体缺陷,寡言又自卑,孟以安又从小调皮捣蛋上蹿下跳,不修边幅。只有孟菀青,十一岁的时候偷拿家里留给孟以安长身体喝的牛奶抹脸,被她妈痛骂了一顿,上中学的时候就懂得烧热竹签子可以把眼睫毛烫弯变得更好看,还会把家里的旧毛衣拆出毛线来织成复杂纹路的发带头饰。以前没有彩色照片的时候,爸妈带她们仨拍过一张全家福,孟以安那时只有两三岁,被她妈抱在怀里,坐在中间,她爸站在她妈身后,孟菀青和孟明玮一边一个站在她爸旁边。那张黑白照片被压在她爸书桌玻璃板下好久,直到她妈偶然间发现,孟菀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照片偷拿出来过,全家五个人,就她一个人有颜色,小脸红扑扑的,白衣服也变成了红衣服,于是孟菀青又被她妈痛骂了一顿,骂完之后,她妈拿着那张照片又去了照相馆,麻烦老师傅给每个人都上了颜色。
用她爸的话来说,孟菀青是宁可不吃不喝也要体面的人,幸好晚生了十年。孟菀青的少女时期是家里条件最优裕的日子,沾着妈妈是厂长的光,她们能吃到许多平常人家吃不到的东西,也能见识好多新奇的玩意。孟菀青知道她妈有一个盒子,里面的首饰从不拿出来戴,就常常趁她妈不在偷偷打开看,她最喜欢一对红玛瑙的耳坠,其实不值钱,但她就是觉得漂亮,虽然没有耳洞,还是每次都放在耳朵上比来比去,直到臭美够了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
她知道孟明玮结婚的时候手上那个玉镯子是妈给的,心里就暗暗期待,等自己结婚的时候,就问她妈要那对耳坠来戴,还特意为此去打了耳洞。结果没想到,直到她出嫁也没要来,她妈对陶大磊的态度一直都没有转变,心里便赌了气,发誓要过好日子让她妈看看。
一切并未如她所愿。结婚后,陶大磊依然要经常出乘值班,她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照顾身体不好的婆婆的工作。婆婆原本以为儿子找了个城里的儿媳妇,能跟着儿子搬去城里住了,却没想到不仅搬到城里的梦泡汤了,这新媳妇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姑娘,饭也做不好,衣服也洗不干净,连帮她洗个脚都不情不愿的,态度也太差了。
但孟菀青觉得自己已经态度够好了,要知道,她在自己家里可是横行霸道的小公主,出嫁之前连脚趾甲都不自己剪的。她不过就是偶尔把香葱当成了小葱,放多了油或是放少了盐,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婆婆却大呼小叫得像是她犯了惊天大错一样。她下定了决心把委屈往肚里咽,婆婆骂她什么她都咬紧牙关接着,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
婆婆趁她出去买菜,翻了她带过去的衣箱,把她的漂亮裙子全给扔了。她回来还没反应过来,傻子一样地去问婆婆,婆婆就说,“都嫁了人的穿那么花哨给谁看?”
孟菀青从衣柜里找出一条紫色白花的裙子,叠了叠,装进自己包里。孟以安蹲下来,两个人一起把被翻乱的衣服重新理好,原样叠进柜子。
晚上她妈果然过来问孟以安,“老二今天回来了?”孟以安还挺吃惊,“妈你怎么知道?”
“还翻我衣柜,”她妈轻描淡写地说,“以为我发现不了?你俩在家里使什么坏心眼呢?”
孟以安就把白天的事说了。她妈听到孟菀青拿了条裙子走,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
“妈,”孟以安叫了她妈一声,“你觉得我像你吗?”“什么?”她妈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我以后会像你一样,当一个女强人?”孟以安问。
她妈就笑了,“强不强都行,你自己说了算。别听别人瞎说。女强人也不是我这样的,也有别人那样的。”
“哪样的?”孟以安问。
她妈就没再回答她。
后来她便不喜欢别人称她女强人,在他们眼里好像女强人都是说话嗓门大,跟男人们开会靠吼,生孩子当天还在工作,因为忙事业跟老公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也死不松口承认脆弱的人。而不是那个跟着邱夏逃了婚礼去海边吹风,肆无忌惮地吃油焖大虾,听他讲文学听到流口水打呼噜,和他头挨着头趴在摇篮边看着孩子睡颜小声地畅想未来的人。但这两种人都是她啊,虽然她们在她脑子里成天打架,她还是希望她们能和睦相处。
宋君凡无疑是一个好的事业伙伴,孟以安因为离婚认识了他之后,也请他当了公司的法律顾问,凡事都会征询他的意见。他欣赏她的魄力和胆识,作为男友,他成熟多金温和体贴,无可挑剔,球球也不讨厌他,因为他愿意教她滑雪。
但也仅此而已。生活里失去的部分,有的时候也并不一定非要按原样补回来。宋君凡明确表示过不会走入婚姻,而孟以安不愿意也不需要带着球球投入下一段婚姻。
“但是邱老师就不一样了,他女朋友那么年轻,万一人家想早点结婚生孩子呢。”陶姝娜嘴里吃着抹茶蛋糕,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孟以安不为所动,“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陶姝娜说,“那以后你俩就真的是路人了,你想一想,有另外一个孩子跟球球享有同一个爸爸。”
孟以安试着想了一下,整张脸都皱起来,“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谁爱享有谁享有去,反正球球就我一个妈就行。”
陶姝娜看了一眼李衣锦面前没动的蛋糕,把叉子伸过来剜了一口。
“话说,你不是每天都泡在实验室吗?今天非要出来吃下午茶,是有什么意图?”李衣锦忍不住问。
“当然有。”陶姝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掩饰不住的喜悦浮现在脸上。她放下叉子,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抽出一张工牌,在李衣锦和孟以安面前迅速地掠过。
孟以安劈手夺下来,“什么玩意,大惊小怪的。”李衣锦也凑过去看。陶姝娜顺便把她不吃的蛋糕连碟子一起端到自己面前,继续剜了一大口。
“哇,我们娜娜如愿了,”孟以安端详着工牌上的字,“航天院,总体部,这是正式入职啦?”
“就是实习,”陶姝娜说,“我还念书呢,还不能转成正式职工。但是,”她义正辞严地说,“我正式跟男神成为同事啦!一起为我国航天事业做贡献!”
“我的天,当年你念大学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孟以安一脸欣慰,“咱们家竟然出了个科学家。”
“也还好啦。你们不知道,我男神,他一家三代都是航天人,他爷爷都参与过当年长征一号火箭发
射东方红一号卫星。”陶姝娜有点没底气地说,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跟他比,我什么都不算。”
“谁说的,我们娜娜自己争气,一样能为科学做贡献。”孟以安说,“哎,你们也有宣传口吧?问问能不能合作个活动,让小朋友们去接受一下教育科普什么的。”
“那应该行!”陶姝娜低落了一秒钟,又喜笑颜开。
“你看她乐的,”孟以安笑着对李衣锦说,“事业爱情双丰收,这孩子什么事都难不倒她。”陶姝娜把工牌收回包里,一脸满足。
“五一假期回去吗?回去告诉姥姥,她肯定特别开心。”孟以安说。
原本陶姝娜是想回去待几天,但想到最近跟她妈都不怎么说话了,又心下忐忑。纠结了好几天,又问李衣锦回不回,李衣锦怕了她妈连环轰炸相亲对象长名单,也不可能回去,她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陶姝娜走后第二天早上,门又被敲响了。李衣锦立刻警觉起来,一边踮着脚走近猫眼去看,一边在手机里按报警电话。
“在家吗!”又是那个廖哲。
“不在。”李衣锦只好应道。
“这不是在吗?”廖哲在门外困惑道。
“……陶姝娜不在。她放假回家去了。”李衣锦说。
“哦,这样啊!那我找表姐也行!表姐开下门。”廖哲立刻自来熟地说。
陶姝娜在不在他会不知道?发个微信打个电话不就清楚了?李衣锦心里想。把我当傻子?她打定主意不开门。廖哲却也像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表姐,你知道她去航天院实习吗?”
“知道。”“那你知道她喜欢我们学长吗?”“知道。”
“那你知道我追过她吗?”
“知道。”我还知道你被她吓得尿过裤子呢。李衣锦心道。小富二代们的喜好还真是难以捉摸。
“哎,这你都知道?娜娜说我,肯定没好话。她看不上我,觉得我有两个臭钱就显摆。我们班同学当年那可都是各省的状元,万里挑一考进去的,要么背着光宗耀祖的担子,要么浑身抱负想要指点江山,现在科研专家,业界精英,都混得挺好。我一个啃老的,没什么追求,他们当然觉得跟我没有共同语言。”廖哲隔着门在外面絮絮叨叨。
“你不上班的吗?”李衣锦问了一个白痴才问得出来的问题。
“不啊,”廖哲倒没笑她白痴,认真地回答,“在我老爹公司挂个闲职。他看我也心烦,巴不得我天天不上班。”
他上不上班李衣锦并不关心,她本来是要出门的,她这两天给周到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也不接,不知道他面试顺不顺利,找没找到新工作。她试着给他以前的同事发信息,也没人了解他去向,实在忍不住担心,她决定还是回去看一眼,晚上睡觉时辗转反侧地给自己想了一个理由,就说是搬家时东西忘了拿。
想来想去,她只好打开了门。廖哲果然还在门口,一看她开门,眉开眼笑就往里进,被李衣锦推了出去。“陶姝娜要是知道了,她饶不了你。”
“饶得了饶得了,”廖哲说,就看李衣锦带上了门转身就走,连忙跟上。“表姐你要出门啊?你去哪?我捎你?”
“不用不用。”李衣锦心里发愁,想着等陶姝娜回来一定要叮嘱她摆脱这个死皮赖脸的追求者,否则就报警告他骚扰了。
“表姐你是去约会吗?约会我就不打扰了。”廖哲跟在她后面进了电梯,说。“不是,分手了,我去前任家,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李衣锦说。
“哇,对前任这么善良的吗?”廖哲说,“还要去关心他是不是活着。我有一个前任,她分手后每天都打电话来看我死了没有。”
“……有什么区别?”李衣锦说。
两个人下了楼,“表姐,我捎你吧,我也闲着没事儿。”廖哲说。“要是你前任把你甩了,我帮你解气,替你冒充一下新欢,反正我又不是没干过。”
李衣锦看了他一眼,他就像开屏的孔雀,立刻摆出像模像样的架势来,“再怎么说我也是气质修养性格人品都没的说,追哪个女生基本上没失过手。只有娜娜嫌弃我。”
陶姝娜倒不是嫌弃他,是眼里根本就没看见过他。大学同学四年,她除了记得当时他吓尿了裤子之外,这个人在她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张写着廖哲二字的标签,被自动归为“不太需要认识的同学”那一栏,如非必要根本想不起来,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至于廖哲喜不喜欢她,追没追过她,还惦不惦记她,更是完全不在意了。
“我们家娜娜太厉害了,”陶姝娜坐在姥姥身边,老太太拍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要是你姥爷还在啊,肯定高兴坏了。他年轻的时候啊,最羡慕的就是科学家,结果呢,自己只知道吟诗作对,
当个教书先生。帮我管账,连账都算不明白。你说咱们娜娜这科学家的脑袋瓜,是随了谁呢?”“不知道,反正不随我。”孟菀青也在一边笑。
“今天姥姥亲自下厨,你想吃什么,姥姥给你做!”老太太一开心,就要起身去厨房,被陶姝娜按住了,“姥姥,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坐着,今天大姨不在家,我和我妈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你妈哪会做饭?”老太太笑,“她呀,平时来了吃完饭就走,连碗都不拣的。”
“我会!”陶姝娜说,“我跟我姐现在一起住了,我数了剩下的泡面,她泡面的次数绝对比我多,说明我比她会做饭!”
老太太拗不过她,只好被她安顿在沙发上看电视,陶姝娜拉着她妈进了厨房,一眼看到窗台上水盆里一条新鲜的鲫鱼,“这肯定是大姨买回来的,咱们清蒸了吧?”
其实陶姝娜不怎么会做饭。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她爸做,她爸对吃饭比较挑剔,不像陶姝娜和她妈怎样都能凑合。
陶大磊挑剔的胃口自然归功于婆婆的养育,用婆婆的话来说,家里就算只剩一粒米,那也是宝贝儿子吃的。孟菀青也佩服她婆婆,家里条件那么差,硬是砸锅卖铁把儿子供了出来,不仅一表人才,还谋了个铁饭碗。后来婆婆卧床的那段日子,总是念叨她早逝的老伴,说她没辜负他,把儿子养育成人了,可惜她老伴抱不到孙子了。
所以孟菀青不想和婆婆计较。婆婆脾气不好爱骂人,忍了。婆婆嫌弃她做饭不好吃,忍了。婆婆把她的漂亮裙子全扔了,忍了。她偷偷从娘家带回自己那条紫色白花的裙子,藏在一堆旧秋衣秋裤里,准备用来剪成给未出世的小孩准备的尿布,于是没被婆婆发现。
陶姝娜出生之后,婆婆嫌小孩吵得她神经衰弱睡不着觉,大冬天里把坐着月子的孟菀青和孩子一起从暖和的南屋赶出来,让她们娘俩去睡没有暖气的北屋。屋里太冷,孩子一直哭闹,孟菀青又困又睡不着,只好留着灯,迷迷糊糊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等值完班的陶大磊回来。
凌晨陶大磊才进家门,看见北屋灯亮着,推门进来,裹挟着一阵冷空气,孟菀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怀里好不容易哭累了的孩子又开始唧唧歪歪。
陶大磊没待几分钟,说了句,“北屋也太冷了!”起身披上衣服就出去了,没一会从南屋传来响亮的鼾声。孟菀青呆坐到天明,孩子在怀里睡熟,她木然地盯着屋里灯光随着天色徐徐大亮而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南屋里传来婆婆醒来咳嗽吐痰的声音,接着是喊她烧洗脸水做早饭的声音。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但终究没有再说一个字。
冬天过去后的一个下午,婆婆午睡了,孟菀青把孩子哄睡后,拖了盆和小板凳,坐在厕所旁边洗衣服。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有些奇怪,陶大磊刚出门上班,家里也从没有客人来。
“谁啊?”孟菀青走到门边,问了一句。“我。”
孟菀青听出来是她妈声音,一下子就慌了,没敢开门,毛手毛脚地跑回去,把旁边一堆还没洗完的尿布塞进盆里,盆和板凳拖进厕所,关上厕所门,又把屋里乱七八糟的小孩东西粗粗收拾了一下,最后还不忘用床头柜上唯一的梳妆镜照了一下自己。不照不知道,这一照让她彻底泄了气,毛衣袖子脱了线,露出里面洗褪色了的秋衣,胸前全是奶渍和孩子留下的口水印,裤腰的松紧带松了,不提就往下掉,裤脚上还沾着两颗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已经干涸的米饭粒。她绝望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徒劳无功地伸手抓了两下乱糟糟的头发,带着必死的心去开了门。
她妈站在门外,脸上倒没什么表情,也没故意打量她,进了门说,“孩子睡着呢?”“睡着呢。”孟菀青说。
“今天孩子百日,等她醒了,咱们去照相馆拍张照吧。”她妈说。“好。我去换件衣服。”
孟菀青让她妈坐下,自己进了卧室,从一堆尿布里翻找出藏起来的那条裙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孩子就在一边睡得香,她不敢出声。
出来看到她妈正帮她把晾在阳台上迎风飞舞的尿布一个个拿下来叠在一边。“我听别人说,现在有一种新型的纸尿裤,用完不用洗,直接扔。好像人家外国人都用,就是贵了点。等托人买点回来,咱家孩子也用用。”她妈说。
拍完百日照,陶姝娜就被姥姥抱回了自己家,从那天起到她奶奶病重离世,她都没再回去过。姥姥说,“不心疼我们孩子的家,不回也罢。”
陶姝娜她爸记恨丈母娘,说奶奶离世都不让孙女回去看她一眼。孟菀青说,“你妈临走嘴里还在念
叨她对不起你爸,没让他抱上孙子,她连娜娜大名她都没记住过,我为什么要让娜娜回去看她?”
陶大磊就不吱声了。那时候孟菀青她妈帮她找了个百货公司的工作,孟菀青嘴甜手快脑子活,月月得销售冠军,干得好赚得多,而陶大磊已经退下来在车站办公室坐班,挣不了几个死工资,全家都靠着孟菀青的收入生活,他自然敢怒不敢言。
孟菀青也早已和他无话可说。结婚前,她觉得遇到陶大磊是命运给她的馈赠,等她意识到,当年她妈不让她跟陶大磊结婚时说的话,句句都真切有理,只是她从来没有听进去过,馈赠就变成了诅咒,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有多愚蠢可笑。
她妈倒是没再说过那些话,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孟菀青在娘家带孩子的时候,像是不经意地收拾东西,从首饰盒里拿了那副玛瑙耳坠出来,给了孟菀青。“不是新做了裙子吗?搭配着戴挺好看。”
陶姝娜的百日照上,孟菀青还是穿着那条紫色白花的裙子,抱着陶姝娜笑靥如花,其实裙子背后的拉链都拉不上了,但她才不管那些,照片上仍然要美美的。
“妈,我最近老吃夜宵,都胖了。”陶姝娜一边做饭一边跟孟菀青说。“但还是姥姥家的饭好吃。在外面吃饭,就是填填肚子,解不了真的馋。”
“你是有多馋。”孟菀青笑着损了她一句。
“你不也天天回来蹭饭吗?”陶姝娜笑,“咱娘俩属猫的,最喜欢鱼腥。”
陶大磊海鲜过敏,家里他掌厨,从来没有鱼虾。孟菀青虽然不爱做,但是馋,所以三天两头回娘家来蹭饭,老太太倒是从来没忘她们家老二最喜欢吃简单的清蒸鲫鱼。
鱼蒸上之后,孟菀青切菜炒菜,陶姝娜在一边打下手。灶上的火响着,炒菜的香气热着,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但陶姝娜心里的忐忑,也莫名地在氤氲的饭菜香味中消散了。
晚上从姥姥家出来,两个人打着饱嗝,挽着手慢悠悠地在初春渐暖的街上散步。“娜娜,”孟菀青悠悠地说,“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当然有啊,”陶姝娜说,“我等你跟我讲呢。从小我有什么事都跟你讲,你都不跟我讲,太不够意思了。”
孟菀青看了她一眼,她表情倒是淡定,便问,“你不说我?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你是我妈,我说你什么?”陶姝娜笑。
“妈怎么了,哪个妈不是从闺女过来的。”孟菀青说。“妈妈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孟菀青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也不想眼睁睁地被婚姻的诅咒困住一辈子。她工作做得越来越好,赚钱的动力和人际关系中的如鱼得水让她的虚荣心重新苏醒,等到她瘦得又能穿进那条旧裙子的时候,她仍然是风姿绰约的孟菀青女士,没人能否认她的魅力,更没人能取笑她一事无成。她是百货公司赫赫有名的销售一枝花,领导同事都喜欢她。
只有陶大磊不喜欢,孟菀青也知道他不喜欢。工作上的朋友,她从来不往家里带,在家里也从来不提,但陶大磊还是有一次撞见了她和同事朋友吃饭喝酒。当天回家之后他就沉着个脸,盯着孟菀青换下来的裙子看了半天,说,“你以后别穿这个裙子。”
“这个裙子怎么了?”孟菀青问。那是一条水红色的裙子,她最喜欢的就是它的裙摆,转起来能扬得好高,唿扇唿扇的,特别美。
“没有袖子,而且太短了。”陶大磊说。
孟菀青一听就不高兴了,“这还短?这都到膝盖了!你让我穿拖到地上的裙子出门吗?没有袖子怎么了?夏天谁不穿没有袖的衣服啊?”
“反正就是不许穿了!”陶大磊也来了劲,“穿了就去跟人喝酒,你像话吗?你都孩子妈了,还以为你谁呢?以为你年轻漂亮呢?能不能要点脸?”
听他这么说,孟菀青的神情就变了,她走过去一把把裙子掼到地上,指着陶大磊的鼻子,“陶大磊,你别给我在这甩脸色,要不是我工作赚钱,要不是我妈帮衬,咱俩能住上这房子?能有现在的条件?我怎么就跟人喝酒了?那都是工作认识的,就正常吃吃饭,怎么就不像话了?”
“工作认识?工作认识你穿成那样是去勾引谁?孟菀青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赚了两个臭钱就嘚瑟了,你就是想天天出去抛头露面!”
“我就是个搞销售的,哪有抛头露面?不然像你一样天天坐办公室?”“你别看不上我,孟菀青!”“我还就是看不上你了!怎么,你没用,你有个能赚钱的媳妇儿,还给你丢脸了是不是?”
“你以为我们单位人都是怎么看我的?他们都笑话我,说你不检点!”
“是该笑话你,要不是你没钱,我也不用这么辛苦!吃个饭就不检点?你检点,你敢告诉你们单位的人我工资多少你工资多少吗?你凭什么说我?”
陶大磊爱面子。他待了一辈子的单位是他的避风港,宁可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也不能让单位同事知道自己的窘迫。他俩在家里一吵架,孟菀青的杀手锏就是“你再说,我就去你单位闹”,陶大磊一下子就蔫了。
但孟菀青只是说出来堵他的嘴,她才不稀罕去他单位闹,那是没招又没品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他们单位有什么好的?她现在只觉得当年看他穿着列车员的制服光鲜神气就要嫁给他是瞎了眼。结婚以后,她再也没有特意去火车站找过他,不管他是出乘还是坐办公室,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区别。
孩子两岁多那年,她有一次因为工作的事情要去火车站接人,穿了新做的一件改良款旗袍,既时髦又大胆,还烫了流行的发型,提着小手袋意气风发。她想着反正陶大磊天天坐办公室,车站那么多人,也不用担心遇到,刚走到站前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却好巧不巧地正看到他和几个同事迎面走来。
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孟菀青一身玫瑰红色的旗袍格外惹眼,人又长得好看,周围男男女女的目光
都自然而然地聚焦在她身上。就见陶大磊注意到她的前一秒还和同事们谈笑风生,下一秒立刻像
是眼睛被蜜蜂蛰了似的,脸色一阵绿一阵白,挺高的个子硬是缩脖耸肩地往同事旁边躲。那几个同事不认识孟菀青,还颇为好奇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孟菀青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却是又寒了几分。她一路走到出站口,周围人的目光和议论的声音也好像没那么明显了。
“孟菀青?”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菀青回过神来,面前站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风尘仆仆地提着个公文包,有点疑惑地打量着她,“是孟菀青吗?”
“你是?”孟菀青不太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我是郑彬啊,咱们高中一个班的,你不记得我了?”男人说。
“哦!是你啊!”孟菀青立刻笑着说。脑子里快速翻了翻早就模糊的高中同学名册,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我后来去念工大了,我四姐跟你念的一个学校,”郑彬又说,“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好巧啊,在火车站都能遇到,你这是等人呢?”
“对,我等人呢。你呢?出差回来?”孟菀青说,“你现在在哪上班呢?”
“我就在电气公司,今年刚升了高工。”郑彬说,“你呢?看你跟小时候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漂亮。”
“都老啦,孩子妈了,”孟菀青笑着说,“我在百货大楼,三楼销售部。”
“咱们老同学好多都没联系了,以后要常聚啊。”郑彬说。他拿出名片,递给孟菀青,“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郑彬离开之后,孟菀青继续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等人。初春的阳光落在身上,照得整个人暖洋洋的,玫瑰红色的布料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一片不知什么花的花瓣落在她袖口,她低头抚掉,眼看着那花瓣随风轻轻飘远,心里多了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天气真的是暖了,晚上散步不穿外套都不觉得冷。”陶姝娜挽着孟菀青的手臂,心情愉悦地说,“我下周就要去实习啦。”
“我女儿这么棒,肯定没问题。”孟菀青点了点她脑门,笑着说。
“妈,你的事情,我不问了。不过,如果你想跟我说,我可以听。咱们娘俩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希望像我姐和大姨那样,母女俩总是吵架,怎么都不能互相理解。”陶姝娜若有所思地说。
“娜娜,谢谢你。”孟菀青看了看女儿,“我女儿长大啦。不是那个只知道异想天开的怪小孩了。”
“谁说的?我现在也异想天开。”陶姝娜笑,“科学和文明的进步都是从异想天开开始的,不然你以为飞机火箭卫星都怎么发明的?”
“……又来了,别跟我瞎扯。”
“没瞎扯,妈,你偶尔也要接受一下科普,不然就会跟时代脱节,我跟你讲一讲你就明白了。比如,你知道玉兔二号吧?为什么我们要派它去月球背面探测呢?……”
”
“……
假期结束后陶姝娜回来,一进门就问李衣锦,“廖哲是不是又来过?”
李衣锦闻声从卧室出来,不无抱怨地说,“不是你默许的?明知道你不在家还来。”“我哪管得了他啊,”陶姝娜说,“他没骚扰你吧?”
“倒没有,”李衣锦摇摇头,“他人倒还挺好的,是我之前带偏见了。”
鬼使神差地坐上廖哲的小超跑的时候,李衣锦心里泛起一种诡异的荒诞感。找个只见过两面的富二代小朋友假扮男友去气前任,这是什么狗血偶像剧的剧情?反正她是没想过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你俩为什么分手呢?”廖哲在路上问。
李衣锦就把过年时去他爷爷奶奶家的事讲了。
廖哲带着绝不是讽刺的好奇语气问,“纸灰什么味儿?好喝吗?”“……”李衣锦思考了几秒钟,“……黑芝麻糊你喝过吗?”
廖哲的狂笑盖过了发动机和油门的声音。
走到熟悉的门口,李衣锦按了锁,却响起密码错误的提示音。她愣了一会儿,又换了两组以前周到用过的密码,仍然错误。
她正在奇怪,突然门里响起一个高嗓门的女声,“谁啊?找错门了吧?到我们家瞎按什么?”李衣锦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不好意思,……我找周到。”
“谁?”
“周到。”
“不认识啊!”门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你问的是不是之前的租客啊?我昨天刚搬进来的。”
李衣锦愕然,也不敢再瞎按,手足无措地站在走廊里发了好久的呆。一旁的廖哲不耐烦了,“表姐,你这前任是不是欠高利贷了啊?怎么一声不响跑路了呢?我之前认识一小子就是欠了债到处躲,给我们的电话地址都是假的,我还差点借他钱,真是万幸……”
李衣锦也顾不上礼貌,拿出手机给周到以前的同事打电话。
“周到?他跟我说他回老家了,好像走得还挺仓促的,我说出来吃个饭,他也没答应。”同事在电话里说。
三年前周到曾经动过一次离开北京的心思,连车票都买好了。两个人工作上都不顺利,生活成本又高,他愁了好一阵子,后来试探着问李衣锦,愿不愿意跟他回老家。
“我是你什么人呢?跟你回老家?”李衣锦发出灵魂拷问。
于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李衣锦不再提她是他的什么人,周到也不再提回老家。
李衣锦心里清楚得很,以他们两个人的能力和条件,漂一年,漂十年,漂一辈子,都不会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她不敢去想,能漂一天是一天。原本她以为至少周到在这一点上和她相似,他们都是宁可漂在外面也不愿回家的人,一个一年到头接不到家人打来电话的人,能有多想回家?而李衣锦是为了躲开她妈,只有离开家远远的,她才自欺欺人地不用为了没有达到她妈心里的期望而痛苦。
李衣锦她爸有四个姐姐三个哥哥,到李衣锦出生的时候,她乡下的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五个孙子,知道孟明玮生的是女孩,压根就没再注意过她们。反而姥爷姥姥对这第一个外孙女很是疼爱,姥爷甚至亲自给她起名字,三个姑娘的名字都出自他手,分别取自《周易》《楚辞》《论语》,颇有讲究,他翻了好多天书,给外孙女取了许多个文绉绉又好听的名字,孟菀青和孟以安在一边帮忙挑,各执己见,还差点打起来,但最后都没争过孟明玮自己。
“我希望她衣锦还乡。”孟明玮说。
有时李衣锦觉得很幸运,因为她妈认为女儿的到来是命运的馈赠,但更多的时候是惶恐,这名不副实的馈赠落在她头上成了永远不能实现的妄想,落在她妈身上又是压垮了生活的重担,她妈怕是这辈子都看不到她衣锦还乡了。
周到把他们在一起漂的这么多年全都一股脑扔下走了,连句话都没给她留下,只剩她自己漫无目的地继续漂向看不清的未来。
“表姐,回吧?咱别在这站着了。”廖哲说,“凡事呢要往好了想,这种前任啊,一刀两断,连念想都不给你留下,干净,利索,多带劲!你还惦记他活没活着,何必呢?活着也当他死了!咱今天权当过来给他上坟了,再过几天,头七,拿点纸来给他烧……”
话音没落房门开了,一个满头发卷的大婶恶狠狠露出脸来,就是刚才的高嗓门,“丧不丧气啊在谁家门口上坟呢?!再胡说八道我报警了啊!”
大婶手里拿着拖把作势,廖哲见状不妙,连忙拉着呆滞的李衣锦逃离了现场。一口气跑到楼下,廖哲说,“我送你回去啊?”
李衣锦拒绝了,说要一个人走走。她从无数次经过的小区门口走出去,看到每次加班回来都光顾的煎饼果子摊,以前他俩不管谁回来晚都记着买两个回去当宵夜。摊煎饼果子的小哥还记得她,笑着就问,“今天休息?还是一个加香菜一个不加香菜?”
李衣锦摇摇头,就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呵?这篇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把“北漂”愣是改成“沪漂”?有这个必要吗?